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貞禧二十七年.心意

關燈
貞禧二十七年.心意

“殿下落筆,勾勒線條流暢生動……”張鈐先是誇讚了宋聞沅幾句,而後話鋒一轉,“但仆以為,殿下應向陛下奏請,讓聖父聖母一同入畫。老娘娘曾於熙和年間在江南經營過一家婆娑書坊,也執筆著成名書百卷,其中有一本《答宋少師與妻書》,老娘娘在其中寫‘生當同衾,死當同棺,一飲一啄,皆為因果’,若老娘娘一人入畫,豈不寂寥?”

張鈐口中的老娘娘與聖母同是對慈慧太後的敬稱。至於《答宋少師與妻書》中的這位宋少師,則是張鈐所敬稱的聖父,也是貞禧帝生父、第一任湘王。

慈慧太後與宋少師共生兩子。長子宋璟承襲王位,幼子宋珺便是如今的貞禧帝。

宋璟與王妃胡氏又生兩子。長子宋聞溪過繼給貞禧帝為養子,是為東宮太子。幼子宋聞沅自父去世後,繼任為湘王。

故,慈慧太後是宋聞沅和太子的親祖母。

張鈐的話音不大不小,正好可以傳入貞禧帝耳中。

貞禧帝召他上前應答。

“張鈐,你將才對湘王說慈慧太後寫過一本《答宋少師與妻書》,婆娑書坊朕是聽過,但這本書朕未見過,可是聽信民間謠言?”

他貴為天子,普天皆是王土,沒有他到不了的去處。但他也是人子,六歲入宮,與自己的母親一年只能見上二三面。

他憎惡父親當年的決定,將小小年紀的他送上這把他並不想坐的龍椅,害得他們母子分離。

母親病故於湘王府那夜,雨下得很大。他騎馬下江南,推開那個小院的門,走到母親窗前的那幾步,比他趕的三千裏路還要長。那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絕望,世上再沒有人喚他圓哥兒了。

他長兄的乳名叫團哥兒,母親常說∶“團哥兒要讓著圓哥兒,因為圓哥兒是弟弟,哥哥要讓著弟弟的。”

但大多數時候,他都是讓著哥哥的,因為哥哥身子弱,哥哥二十歲就死了。團哥兒圓哥兒,團團圓圓,到頭來,一家人裏只剩下他還活著。

母親,是他一生無法釋懷的人。

湘王封地本在江南湘江水旁三十六城,貞禧帝憐惜太子與生母分離,將湘王封地改為江北清州,距京師不過三日腳程。

實則,貞禧帝憐惜的不是太子,是過去的自己。

“陛下——”

張鈐的聲音響起,將貞禧帝從悲苦的回憶中拉了出來。

張鈐伏地叩首,“仆師從內閣吳老先生,曾於老師的書齋中,看到過老娘娘寫的《答宋少師與妻書》。老師是熙和十九年的進士,也是宋少師的門生,收藏過幾件宋少師的遺物。”

徐稚棠明白過來張鈐想幹什麽。

她跪在張鈐身邊,對貞禧帝稟說∶“陛下,吳家三娘子和臣女說過,她叔爺爺的別號還是老娘娘在世時賜的。”

徐稚棠沒有記錯的話,前世貞禧二十七年冬至,吳千觴下詔獄,罪名是誹謗君父。第二年初春,吳千觴被處以腰斬之刑,罪名還是那條誹謗君父,吳家滿門同受牽累,上至百歲老人,下至未足月的嬰孩,一律問斬。實際上,貞禧帝殺吳千觴的真正原因,是吳千觴一直主張慈章太後為尊、慈慧太後為卑,宗法禮教上確實如此,但天子只愛自己的生母,也只想尊自己的生母。

她單純覺得吳閣老是個清廉剛正的好官,好官不該死於君王私心。

良臣死社稷,不死昏君。這句話是爺爺教給她的。

殿內闔靜無聲,幾片雪花飛入門檻內。

又開始下雪了。

這是今冬的第四場大雪。

殿門口的小太監去閉門。

遭到了貞禧帝的阻止。

他喜歡雪天,會讓他憶起與母親打雪仗的日子。

貞禧帝起身走到李拙身旁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“大伴,你維護朕的心,朕明白。吳先生他老了,又曾是朕生父的學生,看在慈慧太後面上,朕也要饒他一命。去擬旨,說與內閣、六部、諸衙門官員聽,大學士吳千觴年事已高,賜金碗一只,放他歸鄉榮養。”

又輕輕說了一句,“朕不想見他,不用他進宮謝恩。”

李拙心裏不痛快,面上仍和顏悅色。

“陛下,吳閣老家鄉在江南素京,素京距京師三千五百裏路,一個老人家,難免孤單嘍。”

清流與權宦的鬥爭,早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。

貞禧帝聽懂了李拙的言外之意,斟酌過後,反問道∶“大伴怎麽看?”

李拙從容應答∶“吳閣老回鄉,難免思念京師吳府的家人,倘若千裏迢迢上京探親,這樣來回折騰,好人也容易折騰壞了。不如,一家人齊齊整整歸鄉置業,不致有骨肉分離之痛,也能彰顯陛下天恩。”

“置業、置業……”貞禧帝喃喃念了幾遍,方咂摸出自己對吳千觴的處置太過寬容,“大伴所言極是,往後開科取士,不錄吳千觴族中子弟。將吳千觴一族劃出儒籍,移入商籍。”

移入商籍,是對文人最大的羞辱。

徐稚棠察覺出張鈐的頹喪失意,二人跪的地方與貞禧帝相背。她偷偷用手語和張鈐說∶“你做得已經很好了。”

他比劃了幾個動作。

“我怕老師想不開。”

清冷的眸子中盡是哀意。

*

昔日門庭若市的吳府,積雪淹到門前兩只石獅子的底座之上,卻沒有仆人出來打掃。

吳千觴被“告老還鄉”的隔日,胡自芳帶了將近百名廠衛上門抄家。

胡自芳得了徐稚棠的授意,並未讓手下人刁難吳家人。

抄家過後,吳家遣散仆人,百萬家財皆落入宮中內庫。

吳家人感慨,昔年滿床笏,如今竟是連衣錦還鄉的體面也沒了。

吳府六房九十多口人,裝上牛車的行李十箱不到,多是禦寒的棉衣棉被,不值什麽錢。

貞禧帝賜與吳千觴一只金碗,是在變相敲打他∶吃朕的飯,砸朕的鍋,就是這個下場。

這金碗也成了雞肋,在吳家滿門窮困落魄的時候,金碗並不能隨意出賣換成口糧錢銀。

冬至這日,吳家三娘子吳萱端了一碗餃子到養心齋。

推門而入,吳萱跌了碗,碗裏冒著熱氣的餃子滾落一地。

她癱坐在地,仰頭望著吊在房梁上的那個老人、那個為國為民操勞一生的老人,失聲痛哭流涕。

風雪穿堂過。

吳千觴身上穿的素衣單薄,花白的眉發間凝了一層霜。

人潦倒起來,連風雪也欺他。吳家人將吳千觴僵冷的屍身從梁上放下時,竭力想將他吐出的舌頭摁回嘴裏,卻不小心摁斷了。

吳萱撲在吳千觴的屍身上泣道∶“叔爺爺他是言官啊,沒有舌頭怎麽行……”

書案上整齊擺放吳千觴生前的官袍、玉帶、笏牌、烏紗帽,還有一封他親書的《大禮辨》。

那是一篇勸諫貞禧帝克己覆禮的文章,最後一段書∶君父不孝,何以治萬民?庶人吳氏今去也,九泉之下,遇慈章太後,代君父,頓首頓首再頓首。

言官死諫。

吳千觴雖被革除冠帶,但以庶人之身,死得極為體面。

至少在朝堂言官們的心目中,他死得極為體面。

貞禧帝閱過吳千觴寫的那篇《大禮辨》後,執朱筆批道∶胡說八道,狗屁不通。

卻下了一道旨意,將吳千觴族人的戶籍恢覆為儒籍,並賜了一副上好的棺木給吳家。

*

吳千觴出殯那日,受過他恩惠的百姓自發為他送行,竟將街道堵得水洩不通,哀聲動天。

仰慈觀中。

徐稚棠在房內描紅梅圖,忽而聽見幽幽的琵琶聲。

她落了畫筆,跑到院墻下,登上梯子,靠在墻頭遠眺。

果然見張鈐抱琵琶坐在隔壁院墻下。

她將手裏捏的一枝紅梅花往墻下擲,砸到了張鈐頭上。

琵琶聲戛然而止。

他道:“我今日心情不好,不想與你玩鬧。”

玉白修長的手指撚弄那幾根細弦,奏出悲愴的樂音,如泣如訴。

張鈐長睫染霜,頭發絲間也裹了許多雪珠,身上穿的又是白衣,和徐稚棠堆在院裏的小雪人差不多了。

“張鈐,要我幫你混出宮嗎?”徐稚棠沒提張鈐的老師。

假如張鈐那句“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宿命”是對的話,他重生過三次,應經歷過三遍恩師離世。

像他這樣活了這麽久的人,理當看淡生死了。換作是她,早已被悲痛麻痹,心神潰敗。

他還能在風雪中端然彈琵琶,這般閑情逸致令她嘆服。

“我不去見老師,沒有面目見他。老師有我這樣不堪的學生,著實辱沒了他的名聲。”張鈐自嘲道。

他彈錯了一個音。

“你還什麽都沒有做?不是嗎?”徐稚棠拍落自己頭上的雪珠,“張鈐,我帶著仇恨重生,那你,又是為什麽呢?將來成你老師那樣的人不好嗎?幹嘛想不開,要成濁流呢?”

他垂下手,抱著琵琶轉首回望徐稚棠。

淩厲的眉峰上覆滿白霜,鼻尖那粒胭脂痣越發顯得鮮艷耀目。

他的眼眸很好看,深邃如墨,就是目光中從未有過悲憫之色。

“我為我妻,為與她說出那句,為夫的,有何不能承擔。”

他要和她,繾綣糾纏,不死不休。

而後……一別兩寬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